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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折骨枝(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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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折骨枝(十五)

沈夫人接到請帖的時候其實已經隱隱不安,她叫沈嫊薔裝病,婉拒了去宮中的宴席。

果不其然,這場鴻門宴後,晟帝破格在選秀日外納了幾名貴女進宮,哪怕家裏定了親的,回去之後也都默默退了親事。

其實那天宴席太監總管根本沒有路過,路過的是魏臨光,向太監總管提起她們的也是魏臨光。

晟帝新得了美人,龍顏大悅,太監總管得了賞賜,提拔魏臨光跟著自己做事,將他當成自己的接班人來培養,由此他在楊集面前露面的時機更多了。

漸漸沈溺酒肉池林的楊集聽說臨光會仿旁人字跡,他摟著美人隨意翻看幾眼奏折,便將折子丟給臨光批註。

一開始楊集還認真思索回覆,後來溫香軟玉在懷,顧不得魏臨光在場,扯了帷幔抱住美人行荒淫之事。

隔著屏風,耳邊是靡靡之音,魏臨光面上的微笑、恭順、伏低做小通通消失不見,他的臉上還塗著供人取笑玩樂的女人胭脂,一雙狹長黑眸卻深不見底,面無表情地翻閱奏折。

沒有,沒有,沒有……通通沒有,西北呈上來的折子通通沒有提到關於魏家兄妹的消息。

他低低吸氣,捂住手腕上陳年的疤,開水澆熟皮肉的痛成了幻覺,時不時出現。

還不夠啊……這還不夠,魏臨光想。

要更多的權力才行,阿枝再等等哥哥,哥哥很快就找到你了,很快就來接你。

太後聽說皇帝納新人的事兒,叫來皇後問了幾句,得知是楊集自己的主意後,不鹹不淡地叫她退下了。

保養得體的手染著蔻丹,她帶著譏諷的神色欣賞。

“先帝臨終前行事渾噩,一世英名盡毀,生出來這麽個色令智昏的兒子也不稀罕。”

貼身女官為她按摩膝蓋:“娘娘真是料事如神,若不是歇了收養魏小姐的心思,此時恐怕害了她,這樣想,娘娘是做了好事呢。”

“……是啊,死了也算好事,”提到南枝,太後無論想起來多少次,仍是嘆息,“可憐的孩子,怎麽就病死了……臨光還不知此事,他拼了命地往上爬,就盼著能得到一點南枝的消息。”

觀音面,菩薩心,提到南枝眼中神色是滿滿的惋惜,卻絕口不提將這消息告訴魏臨光。

因為沒有軟肋的棋子是不可控的,若要魏臨光按照她設想的那般行事,就必須牢牢抓住他的弱點,哪怕這個弱點早就不存於世。

“總算沒有看錯他,是個能成大事的,”手中的佛珠轉了兩圈,太後沈聲吩咐,“去太醫院請姜院使來,陛下登基十載,宮中也該有一個皇子了。”

在太後的授意下,一位宮妃懷上了“男胎”,所有太醫的診斷都說從脈象看是個皇子,雖然不能十分篤定,也足夠叫陛下龍顏大悅了。

皇宮上下都漲了俸祿,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這位宮妃的肚子上,期盼著小皇子的降生。

昏聵地過了一段快活日子的楊集仿佛終於覺醒了父親的那點自覺,開始關心自己的女兒們——女兒太多,最小的還在吃奶,最大的已經兩年沒見過面。

這兩年沒見過面的就是楊嬋,她在太後處住著,卻是早出晚歸要跟著師傅去宮外的,師傅說了,蕭家最開始也是草根平民,如今的地位和聲望都靠百姓信任給予,作為蕭家的一份子,她也要懂得感恩,不能忘本。

楊嬋喜歡在宮墻之外行走,月黑風高的時候扮成女俠客行俠仗義,軍營晨起操練時束胸挽發混進去鍛體對練,下午穿上羅裳搖扇和一群嬌小姐搶購胭脂,趕在宮門落鎖之前在巷子口吃一碗面片湯,摳出不多不少的三文錢結賬離去。

她因此認識了許多人,小姐堆裏看得最順眼的是沈嫊薔,其他的混個臉熟;留京武將家的公子們與她不打不相識;宮門口的侍衛以為她是日日出來采買的小宮女,懷著點不可言說的少男心思總是與她行方便;外面換衣的私宅有個老管家,無兒無女地把她當成孫女絮叨……

這樣只作為楊嬋的日子很不錯,偏偏她倒黴催的父皇心血來潮要關照公主們,他將所有女兒都叫到了一起要進行教育,楊嬋遲到,缺席。

晟帝怒。

太後不管楊嬋,自然也不會幫著遮掩行蹤,楊集認為天家公主整日在外拋頭露面實在荒唐,遂將楊嬋關在明月殿,叫她好好反思。

他為扶月公主選了親事,是沈尚書家的幼子,今年十五,等他弱冠就能完婚。

歷朝律令,駙馬不能入朝為官。十五歲的少年用力握著書卷,稚嫩得如同風雨之下搖晃的幼竹,經不起摧殘。

沈尚書知道這是來自帝王的制衡,無可解,不能解,只能祈禱兒子能和扶月公主看對眼,往後不至於成了怨偶。

“你弟弟還是個小孩子,都沒我高,父皇竟然也能將我指給他。”明月殿裏被關禁閉的人溜進了沈家,她坐在沈嫊薔的梳妝臺前給自己畫粗眉毛,將秀氣的五官輪廓加深,貼上假的喉結。

沈嫊薔用力給她纏平胸部,對此也很憂慮:“阿雲性子倔強,一心要考取功名,和父親鬧絕食,說不想做駙馬呢。”

楊嬋齜牙咧嘴地,“收點勁,收點勁……這事兒是我對不住他,你叫他也別絕食了,能減幾斤肉啊。”

“放心好了,我必不嫁他,等我給父皇找點事兒幹,莫一天到晚亂點鴛鴦譜。”

她收拾整齊,就是一個相貌平平的男子模樣了,衣服裏加了棉花,曲線隱藏住,竟也有幾分威武霸氣的挺拔。

沈嫊薔給她按住沒貼好的絡腮胡,頗為緊張:“你出去的時候可別被看見了啊,我雖然不願嫁人,清譽還是要的。”

“好說好說,我的功夫你還不知道嗎?”

得了楊嬋的承諾,沈嫊薔去找了弟弟沈雲,告知他公主一定會想辦法取消婚約,沈雲半信半疑地,不過總算是不絕食了。

沒過兩日,宮中傳出消息,說扶月公主病了,病得半死不活,似是要不久於人世。

沈雲來找姐姐,一張還帶著嬰兒肥的臉皺起來:“這是她的方法嗎?死了就不嫁了?”

他是個好人,覺得公主肯定不能是假死,所以現在為了滿足他對功名的追求,扶月公主竟然願意以死拒婚,大為震撼的同時又懷了感動。

沈雲黯然神傷,忍痛割愛:“姐姐替我進宮探望公主吧,你告訴她,如果只能一死才能取消婚約,成全我的夢想,那我寧願娶她的。”

沈嫊薔:“……”

前兩天還活蹦亂跳要出去打擂臺的人真能病出這個動靜嗎?

她帶著覆雜的心情進宮去探望扶月公主,宮門緊閉,一股濃濃的藥味兒飄出來,不t見什麽侍女,門口倒是站了兩個侍衛,就怕公主跑了。

宮女領著沈嫊薔進殿後立刻出去了,只剩她一個人,疑惑地撩起層層疊疊的紗帳,往最裏面的那張床去。

“殿下,您的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扶月公主的床上,躺著個赤裸上身的男子!

沈嫊薔的尖叫已經呼之欲出,但是被她強行咽回去,她指著趴在床邊的楊嬋,又指著昏迷的男子,如此反覆,震驚不已。

楊嬋絲毫不覺不妥,她疑惑地看著沈嫊薔:“你怎麽來了?”

“……我再不來,你就要病死了。”沈嫊薔最後選擇捂住眼,她背對著床蹲下,假裝自己沒來過這個房間,沒看見如此羞恥的畫面。

“原來外面的消息傳得這麽離譜啊,那太醫編瞎話的本事也太厲害了,”她撿到一個病人,重傷昏迷自然要找太醫醫治,刀架在脖子上提點他小心說話,結果傳出去就變成了公主病重,楊嬋罵了一句詛咒自己的太醫,她將沈嫊薔拉起來,要和她分享自己的見聞,“我撿到一個男人,你看他……”

沈嫊薔小聲堅定地喊:“我不看!”

“想什麽呢,”楊嬋把沈嫊薔的手掰開,腦袋轉到床上的人,“你瞧,他好像不是普通人,我懷疑我撿到了一只妖——”

“妖?”

有巫家在盛京之外坐鎮,盛京從未鬧過妖患,她們從來只是聽說,卻沒親眼瞧見過,也沒見識過妖的厲害。

楊嬋拿一把匕首,在男子冷白的胸膛上劃了一下,殷紅的血線逼出來,轉瞬消失。

兩個人眼睛都沒眨,可是傷口就這麽愈合了。

楊嬋饒有興趣:“肯定不是普通人,若真是妖就好辦了,叫他威脅父皇改了旨意,說他看中了我,然後將我帶走,名義上我被妖物擄走了,實際上我脫身去西北找外祖父……”

設想真是完美,但是沈嫊薔覺得不對:“他要是不願意……要是傷害了你,該怎麽辦?咱們還是將他交給巫家……”

“不會啊。”

楊嬋彎著腰,捏過這可憐“妖物”的下巴,長得可真好看,五官精致蒼白,蹙起的眉仿佛藏著些習慣性的陰郁,失去血色的唇可憐巴巴地抿著,要不是遇見她估計會被撿去青樓賣身。

“看著好弱的樣子,應該打不過我,如果真的野性難馴……”楊嬋露齒一笑,“那就將他馴好了再去威脅父皇吧。”

“……”沈嫊薔真的覺得,公主殿下是有一些刀口舔血虎口拔毛的膽量在的。

她跟著領路太監出宮,心裏思量著要去巫家求一個保命的法器符紙什麽的送給要馴妖的公主殿下。

低著頭趕路,再回神的時候,她面前的小太監已經換了一個——道路分岔時她跟錯了人,竟跑到禦花園來了。

晟帝召集了眾多貌美宮妃在水榭玩兒捉迷藏,花團錦簇,美人也叫人眼花繚亂,誤入的沈嫊薔不知所措。

那邊美人咯咯亂笑,晟帝被撩撥得心火燥熱,抓不住人,眼見著就要扯下覆眼的手帕——眾多宮妃都聽了旨意衣著清涼,反正周圍只留了沒根的太監和宮女。只有沈嫊薔,她今日進宮,穿得莊重且素凈,在一堆鶯鶯燕燕裏顯得尤為特別。

此時被滿腦子廢料的晟帝註意可不是什麽好事,沈嫊薔自己也知道,但是這場面她從沒處理過,拿不準自己該轉身就跑還是等陛下發現她然後請安。

她僵硬在那裏,緊張又害怕。

一只布滿猙獰疤痕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在楊集摘下手帕之前將人攔腰抱走了,他們躲在假山後,四目相對,聽到楊集下流的笑聲,他沒看見沈嫊薔。

“……”沈嫊薔的心臟怦怦亂跳,眼睛裏映出一張熟悉又不熟悉的臉,他的皮膚是陰冷的白,面上塗了可笑的胭脂,更像是一個女子了。

手很粗糙,除了燙傷疤還有凍瘡和幹粗活留下的龜裂變形,搓得她臉頰痛。

魏臨光看了她一會兒,確定她不會叫出來,才松開手,單膝跪下與她賠罪:“奴才一時情急,冒犯了貴女,還請貴女贖罪。”

沈嫊薔的後背盡是冷汗,她貼著假山,手指用力摳著石頭,“無、無妨,你,你叫什麽名字?”

魏臨光沈默一瞬,避而不答:“陛下身邊離不開人,奴才只能送您出禦花園,請盡快出宮吧。”

他們遠離了那一團混亂的地方,魏臨光一路上保持著緘默,沈嫊薔的試探也好,質問也罷,統統得不到回應。

但是這份回避已經比任何自證都要清楚了,他是魏熙,魏熙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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